“文本细读”是被普遍使用的批评方法。往久远了追溯,中国古代的诗文评话语系统大都可以算作“文本细读”。从批评模式上看,这些批评实践虽然有着不同的文本聚焦点,但都可以统称为“文本批评”。王先霈、胡亚敏主编的《文学批评导引》中写道:“文本批评指一种立足文本、分析和阐释文学文本各要素的批评方法,文本成为这一批评的出发点和归宿。”受这一批评范式的影响,中国的文学批评实践在总体上经历了一次大的转型:在此之前,文学批评主要奉行的是社会历史批评,批评家主要关注的是作品与社会人生的关系、作品蕴藏的现实意义。后来,批评家越来越关注文本内部研究。作品被看作独立存在的世界。对文本全部内容的阅读、阐释、评判。才是批评的首要职责。这一转型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具有重要的意义。
“文本批评”模式及其所采用的细读法经常遭受的质疑是:割裂文本与外部的联系是不合理的。美国文论家韦勒克作为英美新批评的后期代表人物,对此亦有反思。他在《批评的诸种概念》中写道:“我曾将对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称为内部的研究,将对作品同作者思想、社会等等之间的关系的研究称为外部的研究。但是,这种区分并不意味着应忽略甚至是蔑视渊源关系的研究,也并不是说内在的研究不过是形式主义或不相干的唯美主义。”这就是说,韦勒克把文学研究与批评分成“内部的”研究与“外部的”研究两种形态,而二者又是潜在地、深刻地联系着的,内部研究要顾及外部关系,外部研究要隐含内在的文本。文学文本是作家在特定的时代、环境、心理下创造出来的,必然带上写作者的主体性特点,与作者所处的时代、社会有着或隐或现的联系。尽管“文如其人”未必是绝对真理,也常常有“文”与“人”不一致甚至矛盾的时候,但“以文证人”或“以人证文”,依然是有效的文学研究路径。在细读式批评中,联系作家本人、社会背景,对深入准确地理解文本是有益而无害的。
事物的发展往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人们意识到“文本批评”模式存在的问题之后,就纷纷跑到接受美学、意识形态批评、文化批评的怀抱中去。他们在分析文学作品时,不太关注文本自身的内在逻辑,而是更加关注其中暗含的“倾向性”。这时候,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对作品自身逻辑的细读,在批评实践中受到忽略了。这是我们在当下呼吁重建文学性、加强文本细读的一个重要背景。因此,在批评实践中,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需要双向运动,形成一种互动、互生的立体运行。只有这样,批评家才可能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作品。
文本细读以文本研究为基础,又融入了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分析学等方法,似乎更吻合读者的口味。它以“内部批评”为中心,又承袭了既往的社会历史批评,成为一种兼容并蓄的细读式批评。这正如陈晓明所说:“试图从小说艺术、思想特质以及历史语境三个维度来展开对文本的解读,由此来突显当代中国小说的艺术变革所创造的新型的文学经验。”细读法首先对文本内部研究有用,但也适用于外部研究。之所以我们关注外部的某个因素,是因为文本内部有一定的“触发点”,正是这一点引导评论家去进行相关的外部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讲,细读法可以很好地连起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
因此好的文学批评,对于解读对象,既要“入乎其内”——精读作品,又要“出乎其外”——跳出作品,即从个别、特殊走向普遍、共性。坚持以作品为本体、为核心、为“属地”,批评可以引入社会、人生,引入作家、读者等维度,但须在文本相关的范畴内,不能话题无边、“喧宾夺主”。理想的做法是在解读文本的进程中,渗透或者暗示出外在的部分和必要的背景来,而不损害对文本的关注和解读。优秀的、杰出的文学作品往往是对世界与人的隐喻、象征,要通过细读找到文本内外诸多因素的复杂关联。因此,文本解读要跳出作品中的有形时空,努力进入文本中蕴含的无形境界——形而上王国。
这其实需要批评家有更丰富的知识、学养和出色的感觉、才华。一个批评家要懂得多种文体的艺术规律。当下很多评论家介入文学创作,这是很好的事情。这样的评论家在细读、批评作品时,才容易深入肌理、细部、空白处,进而达到对整个作品的宏观把握。由于打通了创作与批评,他们的思维也不局限于作品,他们往往更关注广阔的社会人生。这其实也有助于推动文学批评的发展。在批评实践中,还需要评论家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细读式批评,着力的是对文本的剖析、阐释,批评家的判断、评价,就包含在述评中。你不能把一般作品说成是优秀作品,把优秀作品拔高到伟大作品,坚持艺术标准是至关重要的。这使人想到马克思、恩格斯对斐.拉萨尔历史剧本《济金根》的评价。他们一方面充分肯定了剧本,认为故事情节让人“惊叹不已”“比任何现代德国剧本都高明”,另一方面坚持“最坦率”的批评,指出了剧中人物身上的“席勒式”的概念化倾向。由此,他们还升华出一系列文学理论问题。马克思主义者对经典作家的批评实践,值得我们很好地研习与借鉴。
(摘编自段崇轩《用细读法贯通文学的内外部研究》)
芦花虾
邓刚
因为离海近,所以这里的集市最精彩不过,卖主们都摆出一副很有势力的气度,一手掐腰,一手攥创钩。以前,还像做贼似的探头探脑,现在政策架得他们腰粗气大,一个个放开嗓门吆喝。从早到晚,招引得顾客涌涌不断。国营商店看着眼红,也来占块地盘搞竞争。虽然都是卖货,却自觉得国营的高贵。她们最愿嘲弄的,是对面角落里卖芦花虾的姑娘,吆喝她“拐筐的”。这里人对这个词儿看得很卑下,因为讨饭的叫花子才叫“拐筐的”,所以是极不愿听的。但这个拐筐的姑娘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默默地守在筐前,低着头,既不愿吆喝,又不敢招揽。但筐子里的芦花虾却很争脸,干净、整齐、红艳艳的。不一会儿就卖完了,她赶紧拐起筐,逃也似的跑走了。她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张书琴,刚走出学校的学生,按时兴的说法,叫“待业青年”。
书琴并没有考大学呀、当研究生呀等闪闪发光的理想,她只想毕业后进工厂,进机关,进商店.反正在国营单位当个工作人员就行。那是给国家干的呀!眼前这算干什么?“自负盈亏”,“拐筐的小贩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词儿吗?
书琴几次想把筐子扔进海里不干了,但又不忍心,因为她可怜哥哥。父亲早去世了,撇下病弱的母亲和她,干啃哥哥那点儿工资。
书琴一咬牙,到工商局交了待业证,拐起卖芦花虾的筐。同学们说她:“你疯啦!坐着等呗,国家早晚得分配!”书琴摇摇头。
书琴卖完虾,顺着货摊赶紧走,一行行货摊摆得长长的,各种风格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大家都在急切切、热盼盼地做生意,没有一个像她这么畏畏缩缩的!有一阵子,书琴甚至觉得像开展览会似的,人人都在炫耀自己创造和收获来的劳动果实,谁最有智慧,谁最勤劳,谁才能获得最大的报酬。
呱唧呱唧,一个姑娘拐着一大筐芦花虾从海里面走出来。书琴一抬头,是同学李海菜!李海菜瞥了书琴筐子一眼:“到里边去——大里边!”李海菜指着海天接壤的远处,那里泛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雾气。“鬼儿滩,多的是!不过,你不行,改天我领你去!”说着,李海菜从筐里往外抓芦花虾给书琴,然后踩着水花走了。
“自负盈亏!”书琴感到这句话不怎么难听了。她还想说:“别小看自负盈亏,我还想把嫂子挣家来呢!”但没敢说,因为她不知自己能不能上去鬼儿滩。然而又一转念,李海菜都上去了,我怕什么!
凉丝丝的海水使书琴打了个战,心里有点怯。潮水刚刚闪个边儿,海滩上没一个人影。书琴四面望了一阵,咬咬牙,将筐子使劲往上一拐,坚决地走进去。她私下早已打探了去鬼儿滩的方法,去那儿不容易,得精细地计算。潮刚退时就下水,赶着浪印儿走,等潮终时才能赶到;在上面只能待两袋烟的工夫,赶着涨潮的浪印回来。否则潮一回头,返回的途中涌起一股急流子,会把人拖进老洋里。书琴虽然有些紧张,但觉得只是一个计算问题,很简单。她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哗哗地搅着水花,很自信。
越走得深,水的颜色就越纯净,像透明的绿绸。路程真长,不管用什么方法,书琴还是累得不行了,两腿好像被那些绿绸绸缠紧了,拉不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岸边那道黄线早已模糊了,四周漫无边际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纱,阳光变得柔和媚人,使单调的海面内容丰富起来。她扬起脑袋,两眼顿时亮了——前面,神秘的鬼儿滩正在银色的浪卷中浮现!
踏上鬼儿滩,书琴被那一片片虾儿惊呆了,她兴奋得有些昏头了,简直不知钓哪一片虾才好,总觉得另一片比这一片强,最后,弄得她只好满滩乱跑,反正鬼儿滩今天是她自己的,怎么样都行!
书琴又蓦地刹住了自己的欢劲儿,李海菜也许来了呢!叫人家听见自己在这儿胡说八道,多丢人。她的眼睛赶忙朝四周一瞅,怔住了——一大股浓重的雾气,早已悄悄地将她团团罩住。书琴慌了,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大雾?岸在哪儿?她惊叫起来,在沙滩上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雾更浓了,涛声更响了,浪头像无数只凶狠的利爪,撕扯着她,拍打着她。一排浪劈头盖脸地砸来,呛了书琴一口苦咸的海水。谁知这一下却把她呛火了,身子一挺,顶着浪头往前闯,反正说好说歹都这样,干脆硬拼吧!
她想起了老师教的一支歌,便唱起来:“我们是80年代的新一辈……”
“拐筐的小贩也算80年代的新一辈吗?”
“应该算。绝对应该算!……”
书琴自问自答,一会儿犹犹豫豫,一会儿理直气壮,畏惧却一扫而光。她的感觉变了——浪头小了,涛声弱了,雾气也退得远了。
忽然,一阵粗犷的歌声穿过雾气,扑过来——“蟹子肥哟,虾儿鲜!”
书琴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歌声激励得奔涌起来,于是,书琴又紧紧地抓住虾筐,与激流搏击着。
雾气渐渐消散了,太阳、天空和撒满银屑的海滩一齐向筋疲力尽的书琴显露出来。
赶海的妇女们好奇地围过来,一个个大惊小怪:“上鬼儿滩了?”李海菜挤到跟前,不相信地瞪着眼睛:“广播说有大雾,你……”
书琴没吱声,有这沉甸甸的一筐芦花虾,什么也不用说。
鬼儿滩那边的海天一碧如洗,刚才那场大雾好像是专为考验书琴而涌起的。但是,她回来了!
海边离城里十多里路,可是书琴有的是力气,她拐着虾筐嗖嗖地飞走,因为她心里燃烧着一个灼人的念头:赶快把虾煮熟,拐到集市上去,还要大声地吆喝!书琴再也不怕那些嘻嘻笑她的姑娘们了,再也不怕人们喊她小贩子了,再也不感到什么难为情了!她一想到那大雾、浪涛和急流,想起付出的力量、汗水和勇气,就觉得“自负盈亏”这四个字那么艰难和沉重,不是简简单单的词儿了!
背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蟹子肥哟,
虾儿鲜!
赶海的人儿,
乐颠颠!
歌词儿又改了,看来又丰收了……
(摘编自《鸭绿江》一九八三年第九期,有删改)
材料一:
齐景公问于孔子曰:“秦穆公其国小,处僻而霸,何也?”对曰:“其国小而志大,处虽僻而其政中。其举果,其谋合,其令不偷。亲举五羖大夫于系禦之中① , 与之语,三日而授之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霸则小矣。”
或曰:“将谓桓公仁义乎?杀兄而立,非仁义也。将谓桓公恭俭乎?与妇人同舆 , 驰于邑中,非恭俭也。此二者,亡国失君之行也,然而桓公兼有之,以得管仲、隰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毕朝周室。为五霸长,以其得贤佐也。失管仲、隰朋,任竖刁、易牙,身死不葬。一人之身,荣辱俱施者,何者?其所任异也。”由此观之,则任佐急矣。
周公旦白屋之士所下者七十人,而天下之士皆至。晏子所与同衣食者百人,而天下之士亦至。仲尼修道行,理文章,而天下之士亦至矣。
伯牙子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复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为鼓琴者。非独鼓琴若此也,贤者亦然。虽有贤者,而无以接之,贤者奚由尽忠哉!骥不自至千里者,待伯乐而后至也。
(节选自《说苑·尊贤》)
材料二: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②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鳍,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节选自苏洵《管仲论》)
【注】①五羖大夫,即百里奚。系缪,同“缪”;威公:即齐桓公。
贤者不悲A其身B之死C而忧其国D之衰E故必复F有贤者G而后H可以死。
①以得管仲、隰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毕朝周室。
②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咏怀(其三十九)
阮籍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
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
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
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一次寒潮刚过,天气已经好转,轻风微微吹,太阳暖烘烘,陈奂生肚里吃得饱,身上穿得新,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干干净净的旅行包,(1)也许是气力大,也许是包儿轻,简直像拎了束灯草 , 晃荡晃荡,全不放在心上。他个儿又高、腿儿又长,上城三十里,经不起他几晃荡;往常挑了重担都不乘车,今天等于是空身,自更不用说,何况太阳还高,到城嫌早,他尽量放慢脚步,一路如游春看风光。他到城里去干啥?他到城里去做买卖。稻子收好了,麦垄种完了,公粮余粮卖掉了,口粮柴草分到了,乘这个空当,出门活动活动,赚几个活钱买零碎。自由市场开放了,他又不投机倒把,卖一点农副产品,冠冕堂皇。他去卖什么?卖油绳。自家的面粉,自家的油,自己动手做成的。今天做好今天卖,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里的新鲜,比店里的好吃,这旅行包里装的尽是它:还用小塑料袋包装好,有五根一袋的,有十根一袋的,又好看,又干净。一共六斤,卖完了,稳赚三元钱。
说到梦想,我发现和许多大人真是讲不通。他们总是这样提问题:① ?在他们看来,一样东西,只要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卖钱,就是没有用。他们比起一则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可差远了。这位小王子从一颗外星落在地球上的一片沙漠上,感到渴了,寻找着一口水井,他一边寻找,② 。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使沙漠变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沙漠中的水井是看不见的,(2)我们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可是正是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梦想驱使我们去寻找,去追求;在看得见的事物里发现隐秘的意义,从而觉得我们周围的世界无比美丽。其实,诗、童话、小说、音乐等都是人类的梦想。英国诗人雪莱听到人们指责诗歌没有用,他反驳说:诗才“有用”呢 , 因为它“创造了另一种存在,使我们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居民”。的确,③ , 他们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如果你和那种没有梦想的人一起旅行,你会觉得乏味透顶。一轮明月当空,他们最多说月亮像一张烧饼,压根儿不会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豪情。面对苍茫大海,他们只看到一大滩水,绝不会像安徒生那样想到海的女儿。唉,有时我不免想,与只知做梦的人相比,从来不做梦的人是更像白痴的。
上面两段文字中各有两个加点的“也许”,它们都有揣测的意味,但两个“也许”所表现出来的情味又有所不同,请简要说明。
①也许是气力大,也许是包儿轻。②我们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