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刘和珍君》(节选)
鲁迅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①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②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③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④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①“三·一八”惨案事发当日,段祺瑞执政府便抢先发布“国务院通电”,声称:
近年以来,徐谦、李大钊等,假借共产学说,啸聚群众,屡肇事端。本日由徐谦以共产党执行委员会名义散布传单,率领暴徒数百人闯袭国务院,泼灌火油,抛掷炸弹,手枪木棍,丛击军警。各军警因正当防卫,以致互有死伤。似此聚众扰乱,危害国家,实属目无法纪,殊堪痛恨。
②第三天(3月20日),段氏又发布了第二道《临时执政令》:
爱国运动,各国恒有,聚众暴动,法所不容。此次徐谦等率领暴徒实行扰乱,自属罪无可逭。惟当群众复杂,互相攻击之时,或恐累及无辜,情殊可悯。着内务部行知地方官厅,分别查明抚恤。其当时军警因执行职务,正当防卫,有无超过必要程度,着陆军、司法两部查明,依法办理。
③执政府秘书长章士钊所主持的《甲寅》月刊发表的关于“三。一八”惨案的时评,几乎照抄了当局《通电》上的文字。林学蘅于1926年3月20日的《晨报》上发表时评《为青年流血问题敬告全国国民》:
在青年方面,外交请愿,虽属正当,亦何事啸聚男女,挟持枪械,若临大敌者,重以驱逐外交团之宣言,殴击警卫队之行动,不惜激于意气,铤而走险,乃陷入奸人居间,利用之彀中。
徐谦、顾兆熊、李煜瀛、易培基,居于知识阶级代表者之地位,对于血气方刚之青年,不知所以启迪之,惟务放言高论,驱千百珍贵青年为孤注一掷,成者诸君尸其名,败则群众被其害。
从《山海经》到《红楼梦》的美学传统
潘知常
①在中国美学里存在着一个从《诗经》到《水浒传》的美学传统,它意味着一个“忧世”的美学传统,一个现实关怀的美学传统,一个按照王国维的话说是“以文学为生活”的美学传统。坦率说,它实际也正是中国美学的主流。但是,它却并非中国美学的精华,也并非中国美学的全部。
②事实上,在中国美学里还存在着一个从《山海经》到《红楼梦》的美学传统,这才是中国美学的“精华”。他是“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不过,由于它并非中国美学的主流,因此往往被中国美学的“主流”遮蔽,或者被中国美学的“主流”扭曲。(a)
③从美学的思想谱系的角度看,这在中国美学的历程里也同样有踪迹可寻。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有:庄子的生命美学、魏晋的个性美学与晚明的启蒙美学。
④在儒、释、道之中,庄子的美学隐含着一种内在的二重性。这就是:在强调人之自然时,他无疑是尊重生命的,当然主要是精神的生命,庄子美学也因此而被称之为生命美学。这就是:庄子所强调的“道”的超越性、所强调的“以游无穷”(追求无限)、所强调的由于对于精神自由的追求而出现的“无为”、所强调的“不为物役”、所强调的“性”(“马之真性”)。但在强调天之自然时,人之自然就没有了,尽管仍旧是尊重生命的,但却只是肉体生命(所谓“保身”),在此意义上,庄子美学则很难被称之为生命美学,而只是逍遥美学。这就是庄子对“道”的遍在性的强调、对由于对于肉体自由的追求而出现的“无为”的强调、对“残生伤性”、“弃生以殉物”的强调、对“顺物自然而与世俗处”的强调。因此,当庄子说人应重返自然的时候,这个“自然”无疑是天之自然,它是“恬淡、寂寞、虚无、无为”的,因此,人也应是“恬淡、寂寞、虑无、无为”的,由此,就有了“形若槁木,心如死灰”,“吾丧我”等等人们耳熟能详的一系列言论。但是,作为天之自然的产物,人类的独特禀性,诸如人的末完成性、无限可能性、自我超越性以及未定型性、开放性和创造性,不也是一种自然——人之自然吗?人类要重返自然,不是应该重返这个人之自然吗?或者说人类不正是因为做到了“顺乎己”才最终做到了“顺乎天”吗?在这里我必须强调,其实庄子已经不自觉地注意到了这一区别,甚至提出了“任其性情之真”这样一个值得大加发挥的命题,但却又自觉地由此跨越而过,强迫人之自然也归属于天之自然。(b)可是,“任其性情之真”这个命题作为一个重要的思想,却毕竟给了从《山海经》到《红楼梦》的美学传统以重要的理论支持。
⑤魏晋的个体美学是从《山海经》到《红楼梦》的美学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魏晋,鲁迅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确实是十分精到。而魏晋个体美学的精彩,也只有晚明的主体美学可以媲美。它在中国美学史里第一次喊出了:“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而且,儒、道所提倡的“圣人忘情”,高则高矣,但与真实的人生无关;放弃对于生存意义的追寻的“最下不及情”,也与真实的人生无关;真实的人生,肯定应该是钟情的人生,因此,“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样,审美活动无非就是“任其性情之真”。阮籍、嵇康就是魏晋的个体美学的代表,他们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范,至今令我们追慕和敬仰。
⑥晚明的启蒙美学在从《山海经》到《红楼梦》的美学传统里更是不能不提。从明中叶开始,中国美学的无视向生命索取意义,以及为此而采取的“骗”、“瞒”、“躲”等对策,逐渐为人们所觉察,为此,李贽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李贽疾呼要“天堂有佛,即赴天堂;地狱有佛,即赴地狱”,甚至反复强调“凡为学者皆为穷究生死根由,探讨自家性命下落”。对这一“性命下落”,李贽干脆把它落实到“人必有私”的“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之中。于是,他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转而提倡庄子的“任其性情之情”,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各遂其生、各获其愿,认为“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从而把儒家美学抛在身后;同时认为“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因此没有必要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来统一“性命之情”,从而把道家美学也抛在身后。应该说,这正是对于生命的权利以及自主人格的高扬。在他的身后,是“弟自不敢齿于世,而世肯与之齿乎”并呼唤“必须有大担当者出来整顿一番”的袁宏道,是“人生坠地,便为情使”的徐渭,是“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的汤显祖等等。而美学主张更有“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在“道理闻见”之外的“童心”与“病梅”不同的“面目也完”。从此,伦理道德、天之自然开始走向人之自然,伦理人格、自然人格、宗教人格也开始走向个体人格,从《山海经》到《红楼梦》的美学传统由此得以羽翼丰满。(c)
⑦在这当中,真正代表着《山海经》这一美学源头的成熟的,却不能不推《红楼梦》。《红楼梦》的出现,与从《山海经》发源的美学传统一脉相联。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红学界有两个著名学者,堪称《红楼梦》的“解人”。一个是俞平伯,他被周作人、朱自清、废名称为“晚明人”,还有一个是周汝昌,这是一个你们比较熟悉的美学大家,张中行称他为“六朝人物”。《红楼梦》与从《山海经》发源的美学传统的关系不仅非常密切,而且,《红楼梦》的出现,也真正揭示了中国的主流美学的彻底失败。鲁迅说:“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 《红楼梦》正处于“文化(美学)史”之“秋肃”与“卷末”,而它的成功也正在于第一次地深刻揭示了“文化(美学)史”之“秋肃”与“卷末”。“忧世”、“以文学为生活”以及现实关怀的美学传统实际上与审美活动无关,这是一个在中国美学的历程里延续了千年的内在秘密,但是,只有在《红楼梦》里,人们才第一次大梦初醒。(d)《红楼梦》的诞生,其实也就是“忧生”、“为文学而生活”以及终极关怀的美学传统的诞生。
(选文有删改)
这就是鲁迅说的:“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
满庭芳·晓色云开
秦观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___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1 , 花困蓬瀛2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注释】①金榼:金制的盛酒具 ②花困蓬瀛:花指美人。蓬瀛,传说中的海上仙山,此指饮酒之地。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_______,_______,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其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离骚”者,犹离忧也 其志洁,其行廉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书《洛阳名园记》后
[宋]李格非
①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① , 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②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无余处£。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
③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④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意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 , 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注释】①走集:争相奔走、集会的地方,即出入必经之地。
公 卿 大 夫 方 进 于 朝 放 乎 一 己 之 私 意 以 自 为 而 忘 天 下 之 治 忽 欲 退 享 此 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