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在现代学术史上,桐城派通常被视为文学流派。这固然不错,桐城派向以文章著称,素有“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之美誉。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又不尽然。桐城派从清初产生,延续有清一代,至民国依然余波不断,这三百年基业,显然不是单凭文章就可以支撑。如果深入了解桐城派,不难发现,它并非单纯的文派,其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教育、艺术等诸多领域,皆成就斐然。
纵观桐城派三百年发展历程,桐城派不仅诞生了方苞、方观承、陈用光、邓廷桢、姚莹、曾国藩等朝廷大员,在禁烟、禁酒、治河、戍边、保疆、治军、通商、洋务等各个方面卓有建树;也涌现出郭嵩焘、黎庶昌和薛福成等出使欧洲,成为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的一流外交家;并孕育出以姚鼐、吴德旋、祁寓藻、张裕钊等人为代表的书法碑帖艺术,与桐城文章交相辉映。同时,桐城派人物几乎都有丰富的教育经历,从翰林院教习,到省级学政,再到书院山长,可谓人才辈出,令人瞩目。有鉴于此,桐城派实际是一个真正的文化流派。众多流派成员之间虽然跨越了地域时空限制,但都遵循着大致相近的学术理念、价值追求与精神祈向,彼此声气相通,薪火相传,形成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共同体。
理念认同,是传统文化共同体生成的思想基础。共同体是人与人的群体集合,其彼此凝聚的基础是价值认同与思想归属。伊兹欧尼认为,共同体的形成不外两点:一是彼此交织的紧密关系,二是共同的价值规范与意义。从桐城派的生成历史来看,三百年一以贯之的是古文辞章与经世济民,而连接辞章与经世的理念是义法。义法最早是经史之学的通行概念,后来方苞把它引入辞章,开创“古文义法”。
简单地讲义法,“义”就是言有物,“法”就是言有序,两者相合而成文。其所言之物,并非凭空想象,而是源自现实,寄托经世济民之宏愿;所序之文,也并非辞藻堆砌,而是字里行间流贯生命之气。义法既是格律与神气之统一,也是德行与辞章之统一,还是立言与立功之统一。后来刘大概发展了义法理论,强调文人之能事,通过字句、音节来体悟文章的神气,在吟咏唱叹之间荡涤灵府,在吞吐俯仰之际贯通古今。
姚鼐在方、刘基础上,吸收乾嘉汉学考据之法,与义理、辞章相融合,义理以尽性,考据以穷理,辞章发其奥蕴,最终实现义理、考据与辞章的统一。此三合一之论,既欲合真善美而为一,又欲合儒林、道学与文苑而为一,体现了姚鼐“道与艺合”“天与人一”的文章至境论。
曾国藩绍述姚氏,在义理、考据、辞章之外,增加了经济之学,经济在孔门乃政事之科。在四者之中,曾国藩虽重义理,坚守桐城派一贯之立场,但更强调经世济民才是思想的基础,如此一来,曾国藩挈揽众长,其文经史百家,其学思辨融通,其事经国济民,通达宏阔,中兴桐城,开辟新境。晚清民国,严复、林纾以桐城之文,翻译西文、西学,启蒙民智,他们与无数仁人志士合力,共同促进中国社会由古代向近现代的转化。可以说,桐城派三百年历史,延续几代人,弟子门人逾千,大体都遵循相近的价值理念,把辞章学术与立身相结合,把个体命运与时代家国相联结,与时俱进,觉世牖民。
当然,考察桐城派三百年历史,不难发现,其作为传统文化共同体的属性,长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桐城派体量庞大难窥全豹。对于多数非桐城派学者而言,对桐城派的了解主要来自文章,因此视桐城派为文派。对于桐城派学人来说,由于研究对象的限制,也很难触及桐城派全貌。
(摘编自任雪山《作为传统文化共同体的桐城派》)
材料二:
桐城派的文论滥觞于戴名世,其后方苞提出义法说,刘大櫆在继承方苞的义法说的基础上提出“神气音节”和“品藻”说,至姚鼐集其大成,主张为文要“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济而不可偏废。由此逐步形成了中国文学史绵延时间最长、参与人数最多、覆盖范围最广的文派。
姚鼐所谓义理,主要是儒家经义,是以程朱理学为核心。义理是思想内容,是道的层面;考据是基本功,是文献资料,用来佐证义理的;辞章是文辞,属于创作技巧,是表达思想内容的。三者是学术的三个层面,是一体三面,“辞章”亦即文章,只是学术的一面,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纯文学”。姚鼐认为:作为一个学者,要追求思想,应当明“道”,所以“义理”最重要,放在第一位。“道”要通过辞章来传播,也要美,要写得平易畅达,不能像汉学家那样只讲考据。桐城派强调“文以载道”“文道合一”,崇奉程朱理学,所载之“道”为“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
桐城派不单研究散文的创作技巧,还包括创作目的、材料选择、思想道义、学术倾向等等。桐城派文章不只是审美,还有审智,不只是抒情,还有说理,即重思想性。桐城派集大成者姚鼐,在乾嘉时期,于汉学兴盛、摈斥宋明儒学的大背景下,将宋儒之性道与汉儒之经义相结合,考据与辞章相统一,现实针对性是很明显的。
(摘编自方云龙《桐城派的文化品格》)
复仇(节选)
汪曾祺
这座庙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不安。他想了想那座佛殿。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一个蒲团是和尚自己的,那一个呢?佛案上的经卷也有两份。而他现在住的禅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这间屋,他一进来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墙极白,极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严厉而逼人。而在方与直之中有一件东西就显得非常的圆,不可移动,不可更改。这件东西是黑的。白与黑之间划出分明的界限。这是一顶极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这颜色,它发黄,转褐,最后就成了黑的。笠顶有一个宝塔形的铜顶,颜色也发黑了,——一两处锈出了绿花。这顶笠子使旅行人觉得不舒服。什么人戴了这样一顶笠子呢?拔出剑,他走出禅房。
他舞他的剑。
自从他接过这柄剑,从无一天荒废过。不论在荒村野店,驿站邮亭,云碓茅蓬里,废弃的砖瓦窑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剑,每一次对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体验。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爱和恨。最高的兴奋,最大的快乐,最汹涌的激情。他沉酣于他的舞弄之中。
把剑收住,他一惊,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剑。”
是和尚!和尚离得好近。我差点没杀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贯注到指尖。一半骄傲,一半反抗,他大声地喊:
①“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这双眼睛里有没有讥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会杀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稳稳的,并没有为他的声音和神情所撼动,他平平静静,清清朗朗地说:
“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
万山百静之中有一种声音,丁丁然,坚决地。从容地,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迸出来。
这旅行人是一个遗腹子。父亲被仇人杀了,抬回家来,只剩一口气。母亲拾起了父亲留下的剑。到他长到能够得到井边的那架红花的时候,母亲交给他父亲的剑,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亲的仇人的名字,涂了蓝。他就离开了家,按手臂上那个蓝色的姓名去找那个人,为父亲报仇。
不过他一生中没有叫过一声父亲。他没有听见过自己叫父亲的声音。
父亲和仇人,他一样想不出是什么样子。如果仇人遇见他,倒是会认出来的: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然而他现在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了。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说不出一句话。他跟他说什么呢?想不出,只有不说。
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仇人杀了。
有时候他对仇人很有好感。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处查访这个名字。
“你们知道这个人么?”
“不知道。”
“听说过么?”
“没有。”
……
“但是我一定是要报仇的!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着你。”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为自己这一句的声音掉了泪,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天一亮,他跑近一个绝壁。回过头来,他才看见天,苍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使他呼吸急促,脸色发青,两股紧贴,汗出如浆。剑在背上,很重。而从绝壁里,从地心里,发出丁丁的声音,坚决而从容。
他走进绝壁。好黑。退出来?不!他像是浸在冰水里。他的眼睛渐渐能看见面前一两尺的地方。他站了一会,调匀了呼吸。丁,一声,一个火花,赤红的。丁,又一个。面前飘来了冷气,不可形容的阴森。咽了一口唾沫。越走越窄,他得弓着身子。一个又一个火花爆出来。好了,到了头:
一堆长发。长头发盖着一个人。匍匐着,一手錾子,一手铁锤,低着头,正在开凿膝前的方寸之地。錾子从下向上移动着。一个又一个火花。他的手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两只僧衣的袖子。他的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后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头。一双炽热的眼睛,从纷披的长发后面闪了出来。旅行人木然。举起,举起,火花,火花。他差一点晕过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个字,针刺的,涂了蓝的,是他的父亲的名字!
一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那三个字。一笔一画,他在心里描了那三个字。丁,一个火花。随着火花,字跳动一下。时间在洞外飞逝。一卷白云掠过洞口。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者,他自己整个消失,只剩下这口剑了。他缩小,缩小,以至于没有了。然后,又回来,回来,好,他的脸色由青转红。剑!他拔剑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铿的一声。
②他的剑落回鞘里。第一朵锈。
他看了看脚下,脚下是新开凿的痕迹。在他脚前,摆着另一副锤錾。
他俯身,拾起锤錾。和尚稍微往旁边挪过一点,给他腾出地方。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老和尚的眼睛里。
③有一天,两副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约一九四四年写在昆明黄土坡
圬①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②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吾特择其易为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节选自韩愈《圬者王承福传》,有删改)
【注】①圬:粉刷墙壁。②镘:粉刷墙壁的工具。
①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
②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
满江红
刘克庄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① , 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② , 无功级?
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③。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
注:①磨盾鼻:在盾牌的把手上磨墨,指在军中作檄文。②猿臂故将军:指李广。李广长年征战匈奴,却终身未能封候。③《花间集》:集中收录晚唐至五代18位词人的作品,刻意模仿温庭筠的词风。
一只鼻烟壶,一柄竹签笔,一颗清净心。凝神之际,手随心动,细毫挥舞在壶内壁,反向运笔,正面显图,所绘画面,线条仅发丝粗细,气韵生动、格调典雅。可谓方寸之间, 。这便是神奇的内画艺术。
画笔的柄是极细的竹签,笔芯则是几缕狼毫或羊毫。几只琉璃、水晶等不同材质的鼻烟壶放在桌上,这是通过专门工艺制成的内画瓶胎。只见大师在灯光下托壶执笔,将勾笔伸进只有黄豆大小的鼻烟壶瓶口,在磨砂内壁上细细勾物,心随境迁,神与物游。一般说来,在狭小的空间内作画,构图须意在笔先,方能焕发出节奏韵律,生发出粗细、长短、浓淡等穿插变化。很显然,大师对此颇有觉悟。
正在完成的是一幅山水画,一丘一壑,生机盎然,灵气尽现。细细观其构图章法严谨, ;色彩运用也是匠心独运,画面变化富有层次感;可谓美观与神韵兼具。“内画考验人的眼力和心力。欲得妙笔,需先得妙心,需要 。”大师淡淡地说。
宝玉所居名曰“ ”,他平生有个“爱红的毛病”,而雪芹撰写此书,所居之处也名为“悼红轩”。“红”是七彩之首,代表着美丽、欢乐、喜庆。过年了,千门万户贴上春联,那是一片红。结婚了,庆寿了,衣饰陈设,一片红。只要有吉祥喜庆之事,必然以红为主色。“红”还代表鲜花,花有各种颜色,古诗中有“ ”。而人之中,“红”就属于女性了,“红妆”“红袖”“红裙”“红颜”“红粉”……都是对女性的代词与赞词。
雪芹在开卷不久即大书:“此书大旨谈情。”石头投胎,有一批“情鬼”下凡历劫,它才被“夹带”在内,一同落入红尘。《红楼梦曲》引子劈头一句就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须知,那情痴情种,不是别个,正指宝玉和雪芹。儒教不敢多谈情,把人的真情装镶在伦常、社会的人际关系的“服饰”箱框里, , 他赋予情更自由的空间,以及更新、更高、更大的精神文化涵义和容量。雪芹写书绝不会是单为了一男一女之间的“爱情”的“小悲剧”,他是为“普天下女子”痛哭。这是人类所具有的最高级的博大崇伟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