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人类对自身和外在自然界相互关系的认识,经历了“主客浑然一体阶段”、“主客体两分对立阶段”、“主客体辩证统一阶段”。东亚的思维方式未能充分展开主体与客体(或曰人与天)的分离,以中国为例,虽然有春秋时期子产倡言“天道远,人道迩”,战国荀况、唐代刘禹锡论证“天人相分”,但就总体而言,“天人合一”观念占优势,天人相分观念没有获得充分发育。这一倾向与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程特别艰难互为因果。但中国传统的主客一体、天人合一的理念,对于当下正在形成之中的“主客体辩证统一”思维方式显然富于启迪。这正是具有现代意识的东西方哲人注目于东亚智慧的原因所在。
东亚智慧没有也不可能树立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可资仿效的完备样板,它所提供的只是闪耀着真理之光的某些启示。东亚智慧没有完成“主客体浑然一体”向“主客体两分对立”的转化,这本是东亚智慧的一种时代性缺陷,但东亚智慧阐扬了人与自然的一体观——从自然规律经过人的自觉而发展出伦理观以达成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统一的观念,如孟子所说“仁民爱物”,主张施仁政于民众,更把爱推及到万物;又如宋代思想家张载的名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视万民为我的同胞,万物都是我的同伴朋友,整个宇宙是一个大家庭,这种绿色理念对于救正工业革命以来人与自然二元对立导致的种种弊病,无疑具有精神疗治作用。
东方智慧的另一源——印度思想也有此类资源,诗人泰戈尔说:印度人……把世界和人一起包括在一个伟大的真理里。印度人强调在人和宇宙之间的和谐,这种思想与中国先秦哲人的“赞天地之化育”、“人与天调”一类理念是相通的,它们对现代人克服主体与客体截然两分对立造成的生态危机富于启示性。当然,这种“克服”决不是否定现代文明,重新回复古代的“主客不分”、“主客浑沌”,而是充分肯认工业化的成就,利用现代科技的巨大威力,将现代生产力引导到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绿色运作轨道上。
现代西方的一些思想家,开始超越人与自然两分对立观念,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如美国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奥尔多·利奥波德所著《沙乡的沉思》一书,描述作者在一个废弃的沙乡农场,运用现代科技恢复生态完整性的探索过程及其思索。该书有一节名为《土地道德》,首次从道德角度提出人与自然关系标准,把土地看成一个由相互依赖的各个部分组成的共同体,而人只是共同体中的一个普通成员。该节论述维持生物链完整性的重要性,指出人如果过分垦殖、开采,强行打破这种生物链,是不道德的,而且,“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利奥波德还指出:“一个事物,只有在它有助于保持生物共同体的双向互助式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才是正确的,否则,它就是错误的。”这种认识与中国一千年前的哲学家张载提出的“民胞物与”的命题一脉相通,不过这是在新的科技、新的生产力水平上的哲学及伦理学概括,生动展现了人类理智的古今贯穿性和中西相应性。
(摘编自冯天瑜《先哲启示与可持续发展之道》)
材料二:
1987 年挪威首相布伦特兰夫人在《我们共同的未来》中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的定义:可持续发展是指既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损害后代人满足需要的能力的发展。中国在农业经济时代、工业经济时代,资源和环境未遭大的枯竭和破坏,未曾削弱后代人满足需要的能力的发展。
传统是由历史沿转而来的思想、道德、风俗、艺术、制度等。中国可持续发展的传统,包括可持续发展的思想、道德、风俗、艺术、制度等。首先体现在思想上。这就是以人为本,规范人的思想、行为。由于人抽去了自然属性,因而是社会的人,人代表着社会。《四书》中的首篇《大学》开首便写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一个社会的灵魂是道德,主体是人民,由道德去建造社会的形式,由人们去构筑社会的精神,所以《大学》中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而此中的“格物”和“致知”合起来,也称为格致,被认为是穷究事物的原理而获得知识。这就说明中国先贤们试图建立的社会,是文明知识的社会。3000 余年的中国农业经济时代,一个突出的特点,是知识的农业经济传统。
(摘编自刘盛佳《中国古代可持续发展初探》)
急管繁弦
彭程
一种感受的降临,一种觉悟的到来,和植物的开花结果一样,是有着自己特定的时间的。
就像田埂上的一棵树,随着日头升到不同的高度,投在地面上的树影的形状、大小、长短等等,也都在不断变化。生命行进到中途,好像一首曲子,由轻拢慢拨,转入急管繁弦。
几年前读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一个短篇,看到这样的一个句子——“这些三十五六岁、生活中已经没有多少可能性的人们”。我好像被一根小棒杵了一下,有一些钝痛,一些忐忑。
但或许因为乐观和自信那时尚有足够的储备吧,那一缕不安很快就散去了,觉得这个说法未免颓唐了些。
然而,那种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总有一天会被证明是浮浅且盲目的。液态的水,可以汽化,也可以变成固体的冰,因为分别到达了两个不同的临界点,一百度和零度。自然界的规律也可以写照人生。只要到了合适的时间,生命面孔上那些伪饰虚假的成分也会剥落殆尽,像一堵风侵雨蚀褪掉了彩绘的墙壁,显露出原本的颜色。
总之,秋风拂面的感觉,此刻是鲜活酣畅地体会到了。
失去了完整和恢弘,时间的流淌自然会让人觉得快了。日子与日子之间,面目模糊,大同小异,相互重叠交叉,好像一条没有落差、体现不出跌宕之势的河流。一家人围坐着吃年夜饭时,还记得去年此时饭桌上的情形,一些细节,某个戏谑的说法出自谁的口中,而中间却分明已经隔开了三百六十个日子。现在再来读朱自清的《匆匆》,感慨甚至比作者本人还要深切。他写这篇文章时,还只有二十多岁,少年的轻愁,毕竟难比中年的悲凉。
时间真是铁面判官,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用最昂贵的化妆品、保健品,都无法贿赂它,不但得不到赦免,想缓刑都很难。
“你还年轻么?不要紧,很快就老了。”这个时节,忽然就理解了张爱玲的这句话。过去,最欣赏的是它的机智俏皮,属于修辞的艺术。此刻再念起来,却对其间蕴含的那种沉痛和无奈有一种切肤之感。是的,“很快”,就两个字,却有千钧之重。古人们的感慨就更有力度,因为除了浸透了心血而格外凝重外,还添加进去了他们身后的漫长时光的份量。理解了三闾大夫的惘然,“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理解了古诗十九首的哀伤,“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理解了李白的气急败坏,“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
急管繁弦,嘈嘈切切,总之都是难免的了。
从一列疾驰的火车上,看到的都是什么样的风景?
足音已逝的青年时代,看待事物的方式,大多不是按照它的实际样子,而是按照自己愿意见到的样子,去挑选视野里的目标。年轻的美好可贵,正表现在这里:他可以有意识地遗漏掉不喜欢的东西,同时又把那些可心如意的加倍放大,这样做时,他神色坦然,丝毫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这都是基于生命力的旺盛。而前行若干里路,到了云雾缭绕处的老年阶段,随着生命力的衰减,生命的自我保护机制被启动,使得一切选择都具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意味,记忆中大量痛苦、尴尬的内容被筛选掉了,只留下温馨蔼然的部分,因为这个年龄负荷和容纳全部的真实是一桩困难的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但这却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虚假。只有中年,既消失了不着边际的幻想,又尚有足够的生命力来承受令他倍感失望的现实情形,因此他看到的是本真,是原貌,是对立迥异的存在:田野,墓地,花园,垃圾站,污水沟,少女,乞丐,简陋的铁皮屋和豪华的别墅。
外面景色是这样了,这时候,他会更多把眼光回返自身,来观察自己生命中迄今业已成形的那一片风景。它是按照他希望的样子呈现的吗?多少人会感到无憾呢?有,但肯定会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体验是强烈的:曾经幻想过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成,而且眼看就做不成。失败的恐慌,于是有了真实的形状,沉甸甸的份量。
西方神话中西绪弗斯的故事:他因触犯天条而遭天谴,被罚推巨石上山,快到山顶巨石滚下,于是回到山脚,重新开始,没有尽头。这当然是对于人难以达到自己的目标的一种极端化的比喻,是对人类的根本处境的本体意义上的观照和把握。推石上山,哪怕它一次次滚落——在对这种境况的平静的认可和接受中,人显示了自己的尊严和力量。中年的人生,相当的一部分,甚至是多数,对人对事,都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但仍然有一些人,秉持自己的原则,不想就此舍弃,愿意竭尽全力,拼最后一把。
当暮年的沉沉阴影降临时,回忆便成为精神生活的主要方式。那时,倘若回眸中年岁月而感到欣慰的,一定是这样的一些人。
(有删改)
高祖生知淳孝年六岁献皇太后崩水浆不入口三日哭泣哀苦有过成人内外亲党咸加敬异。及丁文皇帝忧 , 时为齐随王谘议,随府在荆镇,仿佛奉闻,便投劾星驰,不复寝食,倍道就路,愤风惊浪,不暂停止。高祖形容本壮,及还至京都,销毁骨立,亲表士友,不复识焉。拜扫山陵,涕泪所洒,松草变色。及居帝位,又立七庙堂,每至展拜,恒涕泗滂沲,哀动左右。加以文思钦明,能事毕究,少而笃学,洞达儒玄。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戊夜。修饰国学,增广生员,立五馆,置《五经》博士。于是穆穆恂恂,家知礼节。大同中,于台西立士林馆,领军朱异、太府卿贺琛、舍人孔子祛等递相讲述。皇太子、宣城王亦于东宫宣猷堂及扬州廨开讲,于是四方郡国,趋学向风,云集于京师矣。天情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诏铭赞诔,箴颂笺奏,爰初在田,洎登宝历,凡诸文集,又百二十卷。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勤于政务,孜孜无怠。每至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纠奸擿伏,洞尽物情,常哀矜涕泣,然后可奏。日止一食,膳无鲜腴,惟豆羹粝食而已。庶事繁拥,日傥移中,便嗽口以过。身衣布衣,木绵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常克俭于身,凡皆此类。后宫职司,贵妃以下,六宫袆褕三翟之外,皆衣不曳地,傍无锦绮。不饮酒,不听音声,非宗庙祭祀、大会飨宴及诸法事,未尝作乐。性方正,虽居小殿暗室,恒理衣冠,小坐押䙅,盛夏暑月,未尝褰袒。不正容止,不与人相见,虽觌内竖小臣,亦如遇大宾也。历观古昔帝王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
(节选自《梁书•武帝萧衍》)
①高祖形容本壮,及还至京都,销毁骨立,亲表士友,不复识焉。
②每至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
卖花词
高启
绿盆小树枝枝好,花比人家别开早。
陌头担得春风行,美人出帘闻叫声。
移去莫愁花不活,卖与还传种花诀。
余香满路日暮归,犹有蜂蝶相随飞。
买花朱门几回改,不如担上花长在。
几千年来,凡户居,必在一棵大树下;凡村首,必有一棵神采奕奕的老树。
无荫不成庐,无林不成族。就像民谣里所唱,“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树,是家舍的象征,是地址的招幡。它比屋高,比人久。
离家者,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它,返乡者,第一眼瞅见的也是它。
游同里古镇,听到一个说法:江南殷实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女儿待嫁时,树亦长成,媒婆在墙外看到了,即登门提亲;嫁女之际,家人将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绸缎作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
多美的习俗!女儿待字闺中时,对该树的感情定是窸窸窣窣的微妙,那是自己的树啊,盼它长大,又怕它长大。想想吧,像儿伴一样耳鬓厮磨,像丫环一样贴身随嫁,多么暖心,多么私密,多么亲昵。
我若有女,必种一棵香樟。
如今的家业里,少了样东西:树。
没有了庭院,没有了户外,没有了供根深入的大地,只剩下盆栽、根雕和花瓶。这个时代,可稳定传续的事物越来越少,“不动产”越来越少,“祖”的符号和痕迹越来越少。
“家”,失去了树荫的覆护,光秃秃曝于烈日下。
(选自王开岭《人生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