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人们
[法]阿尔贝·加缪
城市一大早就活跃起来了。虽说是隆冬,天气却极好,海堤的尽头,水天一色,明晃晃一片。伊瓦尔无心观看,他骑着自行车,在俯瞰港口的林荫道上笨重地行驶着。他的一条瘸腿放在固定的脚镫上,一动不动,另一条腿费力地蹬着。他不时地用胳膊肘碰碰腰间的挎包,那里面放着费南德为他准备的午饭。这时,他就想到了挎包里的东西,心头一阵酸楚。两大片面包中间只夹着奶酪,而不是他爱吃的西班牙式煎蛋或炸牛排。
他从未觉得上班的路这么长。他低着头骑车,比平时更吃力,因为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昨晚他开会回来说他们复工了。“那么”,费南德快活地说,“老板给你们提工资了?”老板根本就没有给提工资,罢工失败了。应该承认,他们没有搞好。
他下了林荫道,离开大海,拐进西班牙老区潮湿的街道。工厂就矗立在那儿,伊瓦尔一眼就看见工厂大门紧闭,一群工人静静地站在门前。从他在这儿干活那天起,他到厂时门还关着,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老板想要显示自己的胜利。伊瓦尔拐向左边,把自行车放进连着厂房的小屋里,然后朝大门走去。
这时,对着旧厂的门朝里打开了,老板拉萨尔先生站在门口。他身材瘦长,褐发,刚过三十岁。他神情自得,一身浅灰褐色的华达呢,上装大敞着,露出白衬衣。他的问好声没有平时响亮,反正是没有人答理。门启处,工头巴菜斯泰出现了。他打量着他们,说道:“怎么样,开工吧?”他们不说话,一个个走向自己的岗位。巴莱斯泰一处处简短地提醒工人们,哪件活该开始,哪件活该结束,没有人吭声。伊瓦尔刨光和装配破好的木板,他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心里稍稍敞亮了些。大家闷头干活,渐渐地,一种热乎劲,一种生命力,又在厂里复苏了。明亮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亮了厂房。在金光闪烁的空气中,烟雾发出淡蓝的颜色,伊瓦尔甚至听见附近有只小虫在鸣叫。
转眼之间,在车间的嘈杂声中,铃声响了两次。刚刚坐下准备卷支烟的巴菜斯泰又费力地站了起来,朝里头的小门走去。他一走,锤子就敲得不那么响了,一个工人甚至歇手不干了,就在这时,巴莱斯泰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只说道:“马尔库,伊瓦尔,老板叫你们去。”伊瓦尔想先去洗手,被马尔库一把抓住了胳膊,就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了。
他们进入走廊,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和拉萨尔先生的声音:“午饭以后,你先让她睡下,要是还不好,就听医生的。”接着,老板出现在走廊里,把他们让进那间他们已经熟悉的小办公室,“请坐,”拉萨尔说着,他们依然站着。“我让你们来,是因为,您,马尔库,您是代表;而你,伊瓦尔,你是我的仅次于巴菜斯泰的最老的职工。谈判已经结束,我不想旧话重提。我不能,绝对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他不说了,仿佛在想什么,然后抬起眼望着他们。马尔库的脸色陡然间变白了,猛然掉转脚跟,走了。拉萨尔也脸色煞白,看了看伊瓦尔,“见鬼去吧!”他喊道。
他们回到车间时,工人们正在吃午饭。伊瓦尔去拿挎包,回来坐在他干活的长凳上。他刚咬了几口,这时铃又响了。铃声响个不停,但响得奇怪,忽而短暂地停止,接着又急促地响起来。巴莱斯泰听着,感到惊讶,慢慢地朝门口走去。旋即出来,在经过伊瓦尔身旁的时候,一面还在穿外衣,一面对他说:“小家伙犯病了。”他朝大门跑去了。伊瓦尔重复了这个消息。大伙儿围着他,面面相觑,陷入窘境。只听见电锯发动机空转的响声。“也许没事吧。”一个工人说。①他们回到原处,车间里又充满了响声,但他们放慢了手里的活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一刻钟之后,在电锯还没有吃上木板的间歇中,响起了救护车的喑哑的叫声,由远而近,到了跟前就停止了。片刻之后,巴莱斯泰回来了,大家拥上前去,巴莱斯泰说,那孩子在她房间里突然就跌倒了。“啊,是这样!”马尔库说,巴莱斯泰也摇摇头,他们又听见了救护车的叫声。他们都在那儿,在静悄悄的车间里,在透过玻璃窗洒下的一股股黄色的阳光下,粗糙的、使不上劲儿的双手垂在沾满锯末的旧长裤两侧。
下午剩下的时间过得又慢又长。伊瓦尔只是感到疲倦,他的心一直很难过。他真该说点什么,可是他无话可说,其他人也一样。②在他们无言的脸上,只有悲哀和某种固执的表情。有时候,不幸这个词刚刚在他心中形成,转眼就消失了。他想回家,想见到费南德、孩子。
天快黑了,他蹬着车穿过拥挤的城市。到家时,孩子已经放学,正在看画报。费南德问伊瓦尔一切是不是顺利。他没吭声,在洗衣房里洗了个澡。带补丁的衣物晾在他的头上,越过墙壁,可以看见黄昏中温柔的大海,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晚霞从一端飞向另一端……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