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荣
刘真
因为我爱说话,说起话来声音又高又脆,同志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歪把机关枪”。
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一天晚上,赵科长帮助我把文件包结结实实地捆在身上,像往日一样,我就朝着我要去的那个秘密的地方出发了。
到大王庄,已是深夜两点钟的样子,公鸡还没有直着脖子叫喊。我走近交通站李大娘家。她家的小院子,孤零零地站在村东头的高土岗上。门口有一棵两搂粗的空心老槐树,树下是一口清亮亮的甜水井。李大娘常常坐在槐树下,一面放哨,一面给同志们洗衣裳。同志们来了,不管刮风下雨,半夜三更,大娘大爷就急忙烧水,做饭,就像自己家人来到了一样。他们家只有三口人,那一个是他们十二岁的独生女小荣。她是一个挺好的小姑娘,就是有点太厉害。比如她烧好了一盆开水,总是下命令似的说:“别那么慢慢腾腾的,快洗脚,洗完了吃饭。”还有,她自己不爱说话,可偏偏管着我,不许我多说话:“你少叨叨两句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今天我又来啦,还不知她又怎么管着我呢。
按着规定的记号,我在他们房后墙上跺了三脚。往日,马上就有人回答一声咳嗽,接着就轻轻地开了门。可是这一次我连跺了四次脚,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悄悄地溜到大门口,顺着门缝往上一摸,妈呀!可了不得了,门缝上斜贴着三道封条。我大吃一惊,头也发热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家的三口人都到哪里去啦?这可叫我怎么办?这里是敌占区,离平汉铁路只十多里路。本来这文件是叫赶快转送到铁路西交通站去,可是我没去过呀。返回去吧?七十多里路,不但任务完不成,天亮以后还可能叫敌人捉住,最要紧的是文件。
突然,一个黑东西从老槐树的空心里跑出来,吓得我后退了两步。我冷静了一下,低声地:“干什么的?”她原地动也不动地低声喊了一声:“小王哥……”“是小荣?”我听出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我的心缩紧了。我一步步走到她的身边,小心地问:“你为什么站在那里?大爷大娘呢?”她拉住我说:“村里有汉奸,咱们到村外去说。”
跑到村外的大柳树下,小荣说:“你来干什么?快说。”“不!还不慌,快说,大爷大娘呢?”小荣固执地:“你不要问,快说干什么吧。”“不!我偏要问。”小荣哭了:“我就不叫你问。”我的心沉下去了,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我才说:“文件怎么办?赵科长叫立刻转送路西交通站。”
小荣马上止住哭说:“我就等着这件事呢,快交给我。”她伸手就来解文件包。“今天风这么大,七八十里路,你早就累坏啦。”“不……”“嗨!你总是不住嘴地穷叨叨,快给我!”她不等我说完话,就打架似地把文件包夺过去了。
她把包拴在背上,又回头来给我紧扣子:“朝雾就要下来。”她从兜里拿出两个像石头一样硬的高粱饼子给了我。她是这样惯了的,她的爹娘常常是因为送信不在家,她就成了这一家的主人,又是烧水做饭,又是缝补衣服,她完全像个大人一样的照顾大家,因此过往的同志送给她个外号叫“小大人”。
当我们来到铁路边上的时候,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正好有一列火车,从南往北,咕咚咚,咕咚咚地开过来。火车过去了,我们飞快地站起来,小荣哑声地说:“别乱动,一定要听我的指挥。”说完,她弯下腰,一股劲地向铁路上跑去。
在路上,她已经把情况跟我说清楚了,说日本鬼子有个护路队,常常来来往往地走动,也可能埋伏在路两旁。小荣说她先去看看,如果碰上敌人,就叫我偷偷地绕道跑过,如果没有敌人,她回来叫我。因为这件事,我跟她争了半天,我说我当过三年八路军了,有斗争经验,应该叫我先去看看,她嫌我是满口的山东腔,如果碰上敌人,一句话就露了馅啦。还有,她说我是男孩子,腿长,应该背着文件包快快跑。侦察、指挥、打掩护的工作,她来做。她说的有道理,我只好听从她。
我着急地等着她,心噗咚噗咚直跳,支愣着耳朵听着,是不是有动静。也许,她会被敌人捉住;可是她说过啦,就是被捉住,她也要大声地说几句话,故意叫我听见。我就像坐在针尖上一样不安,哑声地说:“千万别有说话的声音,快回来,会的,她一定会回来……”嘿!真来啦,一个小黑影子,飞一样跑来了……
还没有跑到我身边,她就向我招手说:“快!跟我来!”我开跑了,恨不得一步迈到路西去。她突然站在铁路当中,笔直的,像司令一样用手指着西边:“快快!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一看她这个沉着样子,我的紧张劲就减轻了一半。一到铁路西,我使尽全身力气的跑哇,跑哇,随后,她也跟了上来。嘎勾、嘎勾——背后枪响了。我们弯低了腰,跑得更快了。突然,西北的树林子里也响枪了。小荣笑了笑:“这是咱们游击队放的枪,专为了掩护来往过路的同志。”一会,枪不响了。小荣的嘴张着,跑得快出不来气,她放慢了脚步说:“不要紧啦。”
又走了一会,天亮了。太阳,在我们背后,在很远很远的东天边,升上来,是一个火红的大圆球,给我们每人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小荣迈着很大的步,一心想踩住自己的影子。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