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这个词
乔 叶
一条窄窄的砂石土路从主路上岔开,往右手边的山坡里蜿蜒而去。老原车速更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说:“顺着这条路进去,就是咱原家坟。”
这块地看着还挺新。我指着砂石路和主路之间的那片夹角空地,问:“平出来没多久吧?”“嗯,得有半年了。打算做停车场的。等将来村子红了,来的车多了,就得停这儿。”老原又感叹,还是乡下天大地大,随便就能整出一块地方。我说可别瞎扯,这可是地,哪有那么随便,地在农村哪是值钱不值钱的事儿;农村人活的就是地,宅基地,耕地,林地,哪儿能离得开地,最能让人较真的也就是地。
“回——来——啦——”
循着声,便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前方的一个石墩上坐着,手里握着一根拐杖,戴着一顶黑帽子,穿着一件黑底起红花的中式棉袄,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发髻。暗黄的面皮,很瘦,却像松柏似的,有一股子硬实在里头。
“哦——回来啦! ”
老原也大声应,把车速放得很慢,快到老太太跟前时停下,半开车门喊道:“九奶,咱回吧?我捎你啊。”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着他,括号般的皱纹里颤颤巍巍的,兜着点儿笑意,就那么看着老原,直待老原又问了她一遍,她方才摆了摆手,说,一会儿回。老原方才上车继续前行。
问她是谁,老原说:“没听见我喊嘛,是九奶。”“搁哪儿排的第九?”“张家。”“那么多儿子?”“几支一起排的,显得门户大。”“那跟你们原家不沾啊。”“姓上不沾,另有一路沾法。她是我父亲的干娘,顺下来,可不就是我的干奶奶?这还不算沾?”“嗯,沾,很沾。多大年纪了?”“九十四五吧。”听老原介绍,早年间,九奶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接生婆,可以说,现如今,周边村里五十岁靠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她接生的。周边几个村里,没有比她更老的人了。她很年轻时就没了丈夫,一辈子没孩子,一直孤寡到现在。
老原把车靠边儿停下,点了一支烟说,论起来,这干奶奶比多少人的亲奶奶都亲呢。要不是她,原家早就在村里没了地方。这事儿说来话长。简述起来就是,从他记事时起,父亲每次带他们回来上坟都不进村。他十八岁那年清明节,跟着父亲回来上坟时,九奶在桥头候住了他们,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九奶。那时她好像就已经是这么老了。九奶跷了跷脚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被他闪避了过去。然后,九奶对他父亲说:“福久,你得回来把房子修一修。都快塌了。”
“塌就塌了呗。”
“宅地基都有人瞄上了,快成别人家的了。”
“谁想要就给谁呗。
“要是哪天想回来,就没有了站脚的地方。”
“不回来了。”
“人家就会说,村里没原家了。原家没老家了。”
“就叫他们说去。”
“你这些话,能叫坟里的先人听?”
“坟里的先人,也不知道个啥,也听不见个啥。”
“那你还回来上啥坟哩。”
老原说,这句话父亲没接住。那天,九奶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给你占着地方, 迟早等你回来。”
我笑着说:“你说你家都放弃了的老宅,你干奶奶还拼命给你们占着,这地是值钱还是不值钱?”老原求饶道:“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嘛。”又叹口气道:“老家的事还真是说不清。”
“然后呢?你父亲就很快回村翻盖老宅了?”“没有。”他说,父亲还是没进村。到底也没进村。可从那以后,他三不五时地就会念叨起九奶的话,像被下了蛊。直到他五年后被查出了晚期肺癌,住院后更像是中了魔,在病床上一遍两遍翻来覆去地叮嘱老原,说他是不中用了,等他死了,老原得回去盯着。老原是长子,得在村里顶门立户。原家的房子不能倒,也不能比谁家的低一砖。咱不能叫门势塌掉。不求比人强,也不能落人后。叫他们知道,咱原家的人都一茬茬长着,原家的香火没有断,原家的日子还长着呢。
烟灰轻弹,不及落地便被风吹得没了影踪。父亲去世后,老原和两个弟弟送父亲的骨灰回去安葬。他说,也是在刚才那个地方,九奶就在那里等着。我问:“九奶怎么知道的?”“九奶说,梦见了。”九奶说这句话时,泪就噙在眼窝里。老原侧背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天,老原他们跟着九奶,捧着父亲的骨灰先回了老宅,让村里人帮忙去打墓。老宅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种着花,种着菜,一看就是一直住人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原当时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大哭了一场。从那时起,老原的脑子里第一次升腾出了老家的意识,就认下了这个老家。
重新上车,缓缓前行。我突然想起有一次和报社的同事聊起老家,大家纷争起该怎么定义老家这个概念,一个平日里爱写诗的编辑以读诗的口气吟诵道:“什么是老家? 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里生活,等着我们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里安息,等着我们回去。”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难行的家,于是,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座房子,那些亲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着我们回去。所谓的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