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拉萨
李迪
我采访期间落脚的梨子寨,几乎家家都开了农家乐。我走在街上,默念着一个个充满喜庆、温馨意味的店名:幸福人家,姐妹饭店,阿雅民宿……真切地感受到十八洞村旅游业的兴旺。
一个极不寻常的店名映入眼帘,让我很是好奇。
走进店里的时候,一位大妈在洗小鱼。见我进来,她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毛巾擦着手:您想吃点儿什么?
我说,饭已经吃过了,想跟您聊聊。
跟我聊聊?哦,想起来了。您住在阿雅家,是来写十八洞村的。
我笑了,我们的谈话自此开始——
我这个人向来心大,爱说“没的事”。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一句“没的事”就过去了。可是,那一年发生的事,却让我接不住了。
我问,什么事?
不是一件,是三件!
先是我家的一百多只羊一夜之间全死了。这是我家的命根子啊,就指着卖羊过日子呢。羊是得病死的,只能埋了。那天天都黑了,我还守着埋羊的地儿,不想回家。每天赶羊上山,它们一路吃着草,每一声叫,都是那么暖人。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接着老杨病了。在床上一躺几个月,吃喝拉撒全靠我。看病,吃药,打针。大夫说,整场病下来要四五个疗程,准备钱吧。我喂老杨吃饭,他两眼转着泪,说,羊没了,我病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说,没的事,有我在,这日子就能过下去。一个粑粑掰两半儿,给你大的。
家里有三头耕牛,我偷偷卖了一头。
老杨还在病中,第三件事跟着来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是我日夜盼望的——我的独生儿子英华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要去上海读书。这是寨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都来祝贺,我却笑不起来。
英华读书我是最上心的了。我们这辈人没好好上过学,孩子一定不能再耽误了。以往卖羊的钱,除了过日子就是供他读书。英华很懂事,成绩一直是第一名,还当了班长。知道家里困难,从不乱花钱。
英华考上了大学,我愁得睡不着。最后,我偷偷把关注阿铁语文堂两头牛都卖了。
英华知道了,拉住我,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我说,没的事,你放心去上大学,妈有办法。
耕地的季节到了,没有了牛,我买了一台便宜的手扶旋耕机。这铁家伙本地人叫铁牛,一百五六十斤重。我弄不到山上去,就把它的部件拆开,一个一个装进背篓,分几次背上山。装不进背篓的大块儿,就扛在肩上往山上爬。
终于运完了所有的零部件。我顾不上歇息,抹抹汗,一件一件组装起来。一试,通通通!行啦!
我边听边想象那情景。一个老妇,一台铁牛,一面山坡。通通通!通通通!震耳的机耕声响彻山谷……
唉,到底年纪不饶人了。干了不一会儿,腰酸胳膊疼,汗珠也淌进眼里,要耕的地却还没有尽头。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眼泪就流下来了。
牛没了,羊没了,老伴儿在床上,儿子在远方。
想到这些,我放声大哭。我要在山上把眼泪哭干,回家就不能再哭了。
哭累了,我又把铁牛拆开,用背篓背下山。我早出晚归,背着铁牛上山,下山,终于把地耕完了。
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我不知道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十八洞村开发旅游了。水泥路进村了,水电上山了,手机能收微信了。公家把青石板路铺到家门前,又给装修了房子,改造了卫浴,村子焕然一新。农家乐开起来,游客像采花的蜜蜂一样飞来了。
在村委会的帮助下,我家也摆上桌椅,开起了餐馆。我再也不用上山耕地,坐在家里就挣钱了。老杨的病也好起来,能给我打下手了。
英华说话就要毕业了,我几次在梦中听见儿子回家的脚步声,急忙穿衣起来,开门一看,满天的星。
有一天,我接到儿子的电话,他说,妈,我不回家了,毕业后要去西藏支教。
我一惊,半天说不出话。
妈,请你们原谅我!现在咱家和十八洞村的人都脱贫了,生活都过好了。可咱不能忘记,国家还有很多贫困的地方需要支援。学校招募援藏支教志愿者,我第一个报了名……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拨通了英华的手机。孩子,妈想通了。政府帮咱十八洞村脱了贫,咱不能光想着自己。十八洞村的人,心要像十八洞一样大!没的事,家里有妈在,你放心去吧!
英华到西藏后,分在拉萨一家儿童教育学校,教那些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娃娃。拉萨海拔高,刚开始不适应,头疼,没觉。现在跟当地人一样了。不但走路不打晃儿,都可以跑步了。一去的时候,语言不通。有个孩子说要上厕所,他听不懂。孩子一急,把自己的裤子拉下来比划。现在,他已经教会了孩子们说汉语,自己也学会藏语了……
说到这儿,我看见她的眼圈儿红了。
唉,英华今年都小三十了,我们老两个惦着他的婚事。刚开始急得不行,现在也想通了。婚事就随他自己去吧,或许找个藏族姑娘,身体健康,两个人恩爱,我们也高兴!
她站起身,走到晒台的青石板上。每天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她总要站在那儿,遥望远方的山。
山的那头就是拉萨。
我想去拉萨看看他,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行不行……
我不由得又看看她家的店名,那是刻在一大块厚木板上的——爱在拉萨。
(节选自《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