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场上
何士光
“冯幺爸!刚才,你是不是牵着牛从场口走过?”支书曹福贵问。
冯幺爸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嬉皮笑脸地说:
“一条街上住着,吵哪祥哟!”
人们哄地笑了。正逢早饭后,乡场上已聚了差不多半条街的人。
他身旁的矮胖女人是罗二娘,冷笑起来:
“冯幺爸,别人硬说你在场呀!”
这些年来,一听见她的声音,人们心里就像被雨水湿透似的。罗二娘在梨花屯的地位,相当于贵妇人,因为她男人是食品购销,任老大一个老实巴巴的民办教师,他家的娃儿,敢招惹罗家?
“冯幺爸!我那娃儿,实在没……”
瘦弱的任老大女人怯生生地望着冯么爸,恳求他。
“今早呢,”冯幺爸有些慌了,“我在犁田……今年是责任田!”
看样子他当时在场,可是不敢说。本来作为庄稼人,在这乡场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比谁都更没出息,老是说:“做哪样哟!做,不做,还不是差不多?——收那么几颗,还不够鸦雀啄的。”分到一点点秋粮,他还要卖掉一两升,换斤酒,大醉一回。有人劝他,他反问劝的人:“我冯么爸就不是人,只该喝清水?”还不到春天,就缠着曹支书要回销粮①;以后呢,又涎着脸找人接济。他要求人,咋敢得罪人呢?
“冯幺爸!”罗二娘叫起来,“你真看见了?真像任家说的那样?”
她向前一步。在她眼里,冯幺爸不过像一条狗,只有朝她摇尾巴的份。
人们同情冯么爸了。你以为,得罪罗二娘就只是得罪她一家?没那么简单!我们这乡场,是这样的狭小,偏僻。只有街上那唯一的商店,才能买到半瓶煤油、一块肥皂。得罪罗二娘的话,商店的老陈也会对你冷冷的,于是你夜里会没有光亮,也不知该用什么来洗衣裳了。更不要说,曹支书还会一笔勾掉该发给你的回销粮,使你难度春荒。
冯幺爸艰难地笑着。正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一股汗水顺着他又方又宽的脸颊淌下来……
“冯幺爸!”曹支书点燃叶子烟,“是任家的娃儿说你在场。你真在场,就说在场:要是不在,就说不在!——你听清楚了?”
曹支书说话很懂分寸,但人们不会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冯幺爸干脆不开口,抱着双手,在一处房檐下蹲下来。街头一时沉寂了。乡场上空,燕子低飞着,不住地啁啾……远处清楚地传来一声声布谷鸟的啼叫。
罗二娘冒火了。冯幺爸一声不吭,不也意味她理亏?这等于在一街人面前丢她的脸,而这人竟然是连狗都不如的冯幺爸!她直接开骂,一声接一声地“呸”,往冯幺爸面前吐口水。
曹支书又开口了,“冯幺爸,你就实事求是地讲!”
冯幺爸终于动了一动,站起来了。
“我冯幺爸,大家知道的,”他说得慢吞吞的,声音像在发抖,“在这街上算不得一个人……不消哪个说,像一条狗!……我得没有办法呀!……脸是丢尽了……”
“去年呢,”他接着说,……谷子和苞谷合在一起,我多分几百斤,算来一家人吃得到端阳……自留地还有麦子要收……去年没有硬喊我们把田放了水来种小麦,田里的水是满荡荡的。这责任落到户,打田栽秧都容易了!……秧子载下去,往后就有谷子挞,有苞谷饭……
罗二娘打断他说:“冯幺爸,你扯好远呀!”
万没想到,冯幺爸猛地转过身、也把脚一跺,眼都红了,扯开声音吼起来:
“曹支书!这返回销粮,我冯幺爸今年不要了!”
人们从来没有看见冯幺爸这样凶过,一时都愣住了!
“我冯幺爸要吃二两肉不?”他自己拍着胸腔回答:“要吃!……这又怎样?买!等卖了菜籽,就买几斤来给娃们吃一顿,保证不找你姓罗的就是!反正现在起赶场天都有猪杀,要肥要瘦还随你选!”
曹支书插进来说:“冯幺爸——”
冯幺爸一下子就打断了他:“不要跟我来这一手!你那些鬼名堂哟,走远点!——送我进管训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罗!你那一套吃不通啰!……做活话——这回政策是准许的,我看你能把我咋办?”
“你、你……”
“你什么!——你不是要我当见证?我一直在场!罗家娃儿捡了别人东西不但不还,别人问他一句,他还一凶二恶的!任家娃儿不仅没有动手,连骂也没有还一句——这回你听清楚了没有?”
他迈开一双大脚,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那双大码数的解放鞋,不就是去年冬天才新买的?大家想起来,不错,从去年起,冯幺爸是不同了,他不大喝酒了,也勤快了。穿上了解放鞋,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有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男男女女的笑声像旱天雷一样,使得整整一条街都晃荡起来。这雷声又化为久久的喧哗和纷纷的议论,像随之而来的哗啦啦的雨水一样,在乡场上闹个不停。不管罗二娘再怎样吵闹,大家心满意足地散开了。确实是春工忙啊,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
(有删改)
【注释】①回销粮,指国家从农村征购来又销售到乡村中缺粮生产队和农户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