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娄山（节选）
王华
姜国良上任的第一次走访，相当于摸个底，得知道这个家的底子，才能当好家呀。他没要太多人跟着，只点名要了扶贫办主任雷江虹和县委办主任向涛。
雷江虹问怎么走，姜国良说，先走深度贫困村。他说：“目前这大娄山几个贫困县里头都有深度贫困村，但都各有各的深度，别的我管不了，但我得知道我们家的深度。”
那就明白了，先去马鞭沟，然后花河，再到月亮山。雷江虹就这样跟司机安排了路线。
一上路，雷江虹就把脖子伸到前排两个位置中间的地方，很忐忑地说：“姜书记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们县的情况真的有点儿糟糕。”
姜国良皱起眉头，把头转过来，像怕惊着了谁一样，小声地问：“是工作不到位吗？”
雷江虹说：“不是工作不到位，是做不走。”
这时候向涛来了一句：“就比如月亮山吧，村民们世世代代习惯了打光脚，你给他们买了鞋，他们也不会穿的。”
向涛的语气里带着抱怨，他说：“上面一来检查吧，连鞋都穿不起，那就不是‘深度贫困’的问题，而是‘世界级贫困’。可你以为他们真买不起鞋吗？不是，他们是不喜欢穿鞋。就我晓得的，月亮山家里的妇女小孩儿，经常不洗脸。山民嘛，长期生活在深山，也就养成了不讲卫生的习惯……”
雷江虹急忙咳嗽，以示意向涛赶紧打住。但他刹车还是太晚，不该说的还是说出来了。姜国良明白雷江虹咳嗽的用意，回头冲后排露出一脸非常领情的笑容，说：“没事儿，爱说实话是好事儿。”又对向涛说，“你这县委办主任当得也太官僚了，你的新书记要来了，都不到百度上对他先做一番人肉搜索？”末了又回过头冲着正前方说，“我就是山民，而且还就是这大娄山的山民。”他没有再回头看向涛，只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要有歧视嘛。”
后排一片尴尬。
当然主要是向涛，他的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腮帮子上鼓着两条咬肌。
车，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行驶着，路暂时还不算很烂，但窄，弯道大，也险，大家随时都要因会车或者转弯而分心，这倒让向涛还不至于度日如年。或许过去了两三公里吧，姜国良突然说话了：“我看好多地方都荒着？”
这是个绝好的缓和气氛的机会，而雷江虹是充当和事佬儿的最佳人选，他及时地抢过回答的机会：“姜书记看到的这部分荒地，属于季节性的。这一片海拔高了点儿，苞谷苗还没下地。”
姜国良长长地“哦”了一声，跟着又说：“传统农业费力不讨好，没有引导他们种些经济作物？”
这回，雷江虹觉得应该把回答的机会让给向涛，好让他坡下驴。可向涛却白了他一眼，并不接话。雷江虹只好自己接着回答：“我们做过工作，让他们种半夏、黄筋草，但大多数村民都不依教。”
向涛突然就有了接茬儿的冲动了。他说：“我们一位从财政局派下去的第一书记，就因为不让村民种苞谷，给村民一块石头砸到嘴上，牙齿一颗都没留下，年轻轻的就成了一个光牙巴。”
姜国良沉默着。
后排两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惶恐气氛再一次弥漫开来。
车就这样向前行驶了一两公里，一拐弯，发现路中间突然慢悠悠走着一头黄牛。司机有经验，这种时候如果按喇叭，受惊后就很难保证它不回头来跟车斗。车慢了下来，跟在牛屁股后头爬行。向涛最先发现了赶牛的人，那家伙竟然在他们的车后头，嘴上叼着根烟斗，双手环抱在怀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向涛一激动就冲着他吼，可是隔着车玻璃，他的吼声除了把车里人的耳朵震麻了以外，对放牛的人毫无威力。那老牛郎透过车屁股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于是他礼貌地冲车里头挥了挥手，还咧嘴笑了笑。
这时候姜国良要司机刹车。车刚停稳，他就下去了。他远远地伸着手迎向老牛郎，那老牛郎原本不惊，车一停，惊了。再看到车里出来的人伸着手冲自己来了，就更惊了一层。他“嗯嗯哦哦”，点了好几个头，把烟斗也拿掉了，嘴巴全神贯注地笑。
“只喂了一头？”姜国良问。
“一头咯。”老牛郎笑嘻嘻答。
姜国良想敬烟，但摸了摸身上，才发现外套在车里。这时候，向涛又机灵上了，急忙掏出自己的烟递到书记手上。敬了烟，接着问老牛郎：“养来耕地？”
老牛郎点上他敬的烟，陶醉了一口，才又太阳花似的满脸堆笑地说：“现在种地少，养起好耍咯。”
姜国良心里乐了一下，把牛养起好耍，这家人应该日子过得不错吧。但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老牛郎身上的光景并没体现出那种真正的富足来。因着大山的包容，山民们有着不一样的贫富观。比如，有的人养着几十只羊，却饿着肚皮，羊是一身肥膘，羊倌儿却瘦得皮包骨头，但他从来想不到可以把羊卖了，给自己身上也添点儿膘。逢年过节的，万分不舍地杀一头来过个节，比穿上新衣服还要有富足感。
这就是我们的山民，他们能接受家徒四壁，能接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要有几只牲畜养着，他们就不认为自己很穷。
姜国良抱着试探的心理问老牛郎：“没想过把它卖了换钱？”
老牛郎笑着说：“卖了搞哪样？”
姜国良说：“卖了换两头小的，一头变两头，慢慢扩大养殖。”
老牛郎不笑了，正好手上的香烟也燃尽了。于是他扔掉烟头，冲路边射了一泡口水，说：“看样子，你是上面来的领导吧？我们书记乡长我都认得，你是县里来的？”
姜国良笑起来，说：“我原来也是个放牛娃。”一边的雷江虹急忙纠正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县委书记，姜书记。”
老牛郎一下子就显得很严肃，于是他赶紧把烟头塞回嘴里，逃也似的追他的牛去了。
（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