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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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水乡精灵忆水乡故事

父亲的船

王瑛

家门前的河埠头还是泊着一排水泥船。从斑驳的船身和船舱的绿苔可以看出,这些船已经被遗弃很久了,那里有一只大水泥船特别抢眼,船身干净,舱内几乎无积水。它是父亲的。

这是父亲这辈子的第三只船。

那时水乡的路狭窄简陋,坑坑洼洼。路难行,船便成了水乡人出行和运输的主要工具。水乡的船就是水乡人的腿,如草原上的马,林海雪原的雪橇。

第一只小木船是父亲成家后除了房子以外唯一的大宗资产,也是父亲放下书包去生产队挣工分的必备工具。父亲划着它去田间地头,运输生产队必需的肥料等生产物资。为了工分,也曾让脏兮兮的鸡鸭鹅坐过。

当然,父亲最为自豪的是他划着这只小木船,欢天喜地地接回了他的新娘——我的母亲。每当母亲提起这个事,都会露出羞涩的笑,仿佛回到了那个既贫穷又浪漫的年代。母亲说:“我这辈子吃最大的亏,就是让你爸用载过鸡鸭鹅的小木船把我接了过来。”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一脸的满足,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后悔。母亲的话让父亲非常享受。他总是含笑细听,偶尔也会蹦出一句:“下次我换个大船让你坐坐吧。”

有较深记忆的是家里的第二只船——小水泥船。船上有桨,可以划也可以蹬。一脚蹬开,便会惊动潜伏在水草丛里的小鱼,它们闪动着黑灰色的鳞光,箭一般的四处迸射。我还爱趴在船头,看水草依依地舒展手臂,看小鱼你追我逐,看阳光在水面上跳跃。这种水泥船在水乡很普通,在我眼里是移动的家。

我从小喜欢坐船,便总想着法子让父亲给我划船。那时候去的最多的是外婆家。外婆家也是水乡,从水乡到水乡,需要划个把小时的船。有一年春节,河面结了薄冰,小船需破冰才能前行。母亲说不去了,这么远,碎冰划船太费时费力。但我太想念外婆家那口装满零食的大木橱,哭闹着一定要去。没料想,父亲说,天气好,走吧——大不了多划半小时。这一次,父亲破例主动让母亲划船,自己则拿着一柄更为厚实的木桨跪在船头破冰。父亲奋力把船头的冰用木桨击碎推开,母亲则在船尾用力划上几下。如此反复,船行进得很慢。好在快到外婆家时,河面豁然开阔。冰层消失了,河面上飘动着腾腾热气。父亲迫不及待要把母亲换下来。母亲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说:“都快到了,还换什么。”父亲早就脱光了厚衣服,内衣也湿了,他笑着说:“你每次起桨都敲得船沿啪啪响,再这样敲打下去,我怕我的船帮要保不住喽。”母亲也笑了,佯嗔道:“你的心里只有船。”

在我十岁那年,家里的小水泥船卖掉了。那天,父亲一大早起了床,把水泥船的船肚打扫得干干净净,买主把船划走后,父亲仍呆呆地站在河埠头盯着船缓缓远去,许久许久,扬起的手才垂下来。卖掉小水泥船后,父亲似乎变了一个人,常常呆坐在河埠头,一语不发,默默地吸着他的烟。

一天早上,母亲去了外婆家,傍晚还未归。父亲又呆坐在河埠头,大口地抽着烟,那背影孤寂得像岸边的老槐树。远处的河面,一艘船在向河埠头靠近,慢慢停在了父亲边上。父亲抬头,夕阳下,一个弱小的身影正用一根粗大的幕杆在泊船,这瞬间迎面的夕阳差点灼伤父亲的眼。是母亲!父亲扔掉快燃到指尖的烟头,站起身,一个箭步跨进船,接过母亲手上的篙杆,问怎么回事。母亲看了父亲一眼,说:“喏,这船是你的了。”跟在母亲身后的父亲一个踉跄,差点落水,急声问母亲:“你说啥?”“这船是你的了!”母亲大声跟父亲嚷道。父亲先是一脸的错愕,接着像个小孩子,跳进船舱上蹿下跳,摸摸船头,又看看船尾。原来,母亲是凑钱买船去了。

这次,父亲听从母亲的安排,在船尾装了台柴油发动机。父亲驾船的姿势,俨然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母亲站在岸边,一脸幸福地对我说:“船是你父亲的命。”

船大了,又装了柴油发动机,父亲常常以河为路,以船为家,农闲的时候就用船搞运输挣钱。到了年底,结婚办喜事的人家多。有次,村里一户人家要接新娘,自家的船太小,村里也没有别的带动力的大船。于是,主人家找到父亲,问能不能借用一下大船接亲。父亲想都没想,立马答应。

主人家走后,父亲开始翻箱倒柜。母亲问他找什么,父亲说:“我记得你有一条大红被面从没用过,帮我找找。”母亲好看的眉眼皱了一下,说:“你用红被面做什么?”父亲说:“接新娘要喜庆点,接你时没这条件,现在我得把船装点装点。”找到被母亲压在箱底的红被面后,父亲又去街上买了些彩带彩旗,砍了几根竹子,在大水泥船的船头上扎了个喜气洋洋的彩棚。

到了约定的日子,父亲开着船来到主人家门口的船埠头,闻讯出来的主人家欢喜得连声道谢。用扎了彩棚的船接亲,这在我们村还是第一次。原来用船接亲也可以如此喜庆啊。

父亲的这次创举,给他带来了租船接亲的“商机”。开始父亲是友情出船,后来再有借船接亲的,主人家都会多多少少给些报酬。父亲却每每拒绝,他总说,乡里乡亲的,不用了,你们能看得上我这位“老伙计”,给它沾点喜气,就是它的福分了。扭不过父亲的乡亲们,最后总会笑嘻嘻地把喜糖递上,父亲也乐呵呵地接过,再互道一声“谢谢”。

后来,我成家、有孩子了。父母亲不再年轻,大水泥船也老了。父亲已好多年没再划船,他和母亲跟着我一起住进了城里的高楼。老家门口这条熟悉的河变得冷冷清清了,河面上很少能再听到“突突突”的马达声,船孤独的身影横亘在宁静的河水中,也停泊在了我的记忆里。

偶尔,我们回到乡下老家,父亲就会下到停在河埠头的水泥船上,摸一摸拆去了柴油发动机的船尾甲板,舀一舀去积在船舱中的雨水,再拿把扫把,把船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一切,他就蹲在船头抽烟,仿佛在和一个久违的老朋友促膝长谈。

(选自《野草》2023年第4期,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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